第二章 (第1/9页)
素还真坐在车里,远远就瞧见谈无欲。这种张扬招摇的做派大抵起源于学生时代,上山下乡的知青岁月收敛不少,重返上海在名媛舞会上又死灰复燃。他穿了件Versace连衣裙,蹬一双棕色小羊皮短靴,银色长发拢在脑后,鼻梁上架了一副Gucci墨镜,只露出个猩红嘴唇,看起来像刚从哪个时尚杂志的拍摄片场走出来。 素还真按下车窗,从副驾驶探出头,对他挥了挥手。谈无欲摘下墨镜眯了眯眼,风姿绰约地走到驾驶座旁,拉开车门坐了进来。素还真将钥匙丢给他,他拉过安全带,嗤道:“新买的路虎?上次还没见你有这辆,怎么不自己开。” 素还真偏过头看抵达口的路牌,眯着眼道:“不好自己开,这车你晚点开去酒店罢。” 谈无欲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,重新把墨镜架到鼻梁,发动了车身,又问:“去哪吃?” “正院大宅门,首体那边,你认得路么?” 谈无欲又嘲讽地翘起唇角:“不敢开路虎,却去得起大宅门,是你们一贯的做派。” 素还真只当没听见,手指在门边真皮扶手上轻轻地敲;谈无欲忽而感到一阵胃部翻江倒海的恶心,他一脚油门踩了下去。 说来说去,商场上的博弈叫做生意,权力之间的干戈也叫生意;应酬场推杯换盏、酒过三巡,许多人的命运已在菜肴间注定。素还真到家时已是凌晨三点,他从车上下来,本有些醺然的醉意被深夜的凉风吹醒大半,谈无欲一言不发,掉拐车头绝尘而去。他看着路虎背影那道细细的车尾灯,竟生出些莫名的惆怅。 摸到熟悉光滑的红木沙发,素还真松了松衬衫领口,将外套搭在扶手。歪斜靠了半晌,他总觉得有些事儿落下了,心内发虚;拉开手提包一看,文件资料躺得整整齐齐,俱已审阅。他把东西一股脑儿往里头塞,碰出个玲珑脆响,啪嗒一声掉在瓷砖地板上。素还真弯腰捡起,一枚冰清玉润的翡翠镯子,他这才想起自个儿忘了什么事——今日九点半,叶小钗的火车将抵达北京站。 一九八八年,素还真同谈无欲在上海办理了分居证明,随即匆匆忙忙风风火火地赶回北京。彼时他三十二岁,年轻忠诚且一腔热血,档案履历丰富干净,做派圆滑却雷厉风行,十分受单位领导赏识。一段不痛不痒的失败婚姻并没有给他带来大部分人想象的痛哭流涕,反倒是为他的背景增色不少:谈无欲家世显赫,其父拥有一个雄厚的钢铁厂,亦是权官达贵的攀附对象。两年前正逢八六学潮后期,有个教师遭不住压力辞了职,他便顺理成章地顶上空缺,做了北京大学的党支部书记。 当时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八九年的夏风会那么热又那么冷,那么广阔地吹遍了全国每一所高校又那么离奇地戛然而止。素还真在官场宦海摸爬滚打许多年,本应学会八面玲珑与看风使舵,头次却被年轻的激情冲昏了头脑。他虽未参与任何形式的游行,但在私底下却偷偷援助学生,彼此握住guntang的双手斩钉截铁地坚信自己正在吹响通往美好新时代的自由号角,乃至对周遭愈来愈严肃的变化视而不见。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的凌晨深夜,在他洗漱沐浴正准备上床之际,他接到一个平日较活跃的女学生打来的电话,曾被他形容“像黄鹂一样轻灵”的嗓音仿佛被尖爪扼住喉舌,充斥着颤抖的恐惧与惊慌:素老师,您快来天安门!他们向学生开枪了,他们向学生开枪了…… 她还没说完,一声撕心裂肺地嚎叫掩盖了她的尾音和最后信号。素还真抓起车钥匙就往楼下跑,当他行至天安门外围时,整个广场已经被部队拥堵得水泄不通。来来回回的人潮进去又出来;骑自行车的学生摔倒在地上又挣扎着爬起来;血rou模糊的男男女女在街边静静地甜美安睡。他闻到在广场散布旷日持久的垃圾腐烂的臭气,闻到人体长久未洗澡发酵的汗液酸味,他闻到或干涸或正汩汩流淌的鲜血的气息与源源不断掉落的泪水。他茫然地在混乱的人群中艰难前行——我们的学生在哪里?我们骄傲的理想在哪里?我们期盼的明天在哪里?在那个昏黑灰暗的夜晚,他听见颗粒水液掉落在地的声音,双腿踏进一方四溅的泥洼,恍惚以为上天哭泣,正要落雨;后来他才发现那是金属子弹从枪